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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历史深处的村落

 

拯救历史深处的村落

——闽粤滇传统村落保护观察

 

八月底九月初,记者用一周时间走访了闽粤滇三地的若干传统村落。这些村落地处偏远,有的甚至是人迹罕至,它们来自历史的遥远处,亦被掩盖在青山绿水的纵深。它们均被列入住房城乡建设部、文化部、国家文物局、财政部公布的首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其保护的进程虽然有快有慢,但亦有不少可喜之处。

  原始的风景

  今日的传统村庄,在崇山峻岭间依然保存着自然生态的诗意纯净——桂峰村的凤凰奇形,气势凌厉;厚丰村的群山绿透,夕阳落日,精美壁画;南华又庐的宁静田园,沧桑荣枯,恢弘大气;苍台村的民族风情,半山而居,水田牛耕;团山村的田田荷叶和波光潋滟的十七孔桥,令人留恋忘返。炊烟袅袅,清风徐徐,青山绿水,自我明媚,这里不应该只有留守老人与留守儿童,美丽的村落在呼唤更多的来人。

  即使在政府投入保护的今天,传统村落还在以每天一村的速度在消失。厚丰村郑氏大厝的负责人在采访结束时一再表示,请记者同志一定呼吁保护一下,像郑氏大厝这样的院落本来有六个现在只剩下一个了,如果不保护,这最后一个也将消失了。现在只能是资金到位一点修一点保一点。参观者走向大吧车的时候,还不断回头张望,郑氏大厝在夕阳晚照里,显得那么美丽又孤寂。尤溪县正在准备建立由各界代表人士组成巡回督察团,监督传统村落的保护工作,希望能早日落实。

  建筑本身就是艺术与文化。古代工匠非常富于设计的智慧,古建筑往往是兼具功能性和文化内涵以及艺术审美价值。比如书京村土堡不仅外形优美,而且具备军事防御,防水排水,通风透气等功能。河源林寨古村里的四角楼2006年曾经遭遇极大的洪水,被淹4米多而岿然不倒,完好如初。而这些建筑的材料,只是糯米粉、河沙、河卵石一类传统材料,环保且坚实。林寨古村里还有不少葫芦形状和竹子形状的排水管,青绿的颜色和美好的形态,引起诸多联想,遥想古人听着水声潺潺,看着雨水沿着青碧的竹管徐徐流下,充满了艺术美感。团山村民居中每座建筑装饰的木雕、石雕、砖雕及彩绘书画,制作精细,简繁得体,美轮美奂,令人叹为观止。尤其是百花窗,窗上有超过一百朵鲜花造型,精美绝伦,无一雷同,且全非真实花卉,完全来自艺人想象……每个细节都有内涵,都有故事,都值得细细品味。每个地方都有其特殊的文化特色和建筑风格,闽南、客家、岭南,侨乡,彝族……或纯粹或多元或融合。

  苍台村古树下的人们,身着民族盛装,载歌载舞,身材瘦小、肤色黝黑的小孩子们也跟着大人踏着节奏跳起舞来,老人抽着水烟坐在草地上,笑眯眯地看着孩子。苍台村的唱经人穿着藏青色民族服装,戴着一顶破损的据说是明代的斗笠帽,手上是有久远历史的经卷,身旁立着一柄古朴的手杖。大家凑近看那破旧的彝文经卷,那文字竟类似象形文字。他手抚经卷,手指滑过文字,口中唱念熟稔。全村人和游人都痴痴看他,尤其是孩子,目光中充满了惊奇和敬畏。他已经60多岁,可是至今没有传人。如果不加保护,过不了多久,唱经就将失传。老人们拉奏的琴声穿越了时光变幻和历史沧桑。仪式的美好令人遥想历史的久远。苍台是古老的彝寨,这里曾是云南通往东南亚丝绸古道上的重要驿站,也是纳楼土司派重兵把守的要塞,一座座土坯房紧密相连,形如古堡,十分奇特,被称为“哀牢山中的布达拉宫”。山尖云海缭绕变幻无穷,山下美丽的红河静静地流过。

  “修旧如旧”,简单的四个字,却很难实现,原汁原味的场景再现,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一片青苔,一株芦草,细节上古朴的味道难以追寻。好多传统村落和民居都存在被破坏或者建设性破坏现象,即使修复也面目全非。福州大学建筑学院的张教授,讲了一个被毁坏的古村的故事。一个古村被火后,村民进行了重建,重建中推倒了很多精美的传统建筑,重造为千篇一律的现代楼房。张教授自己曾经出过十几万元抢救古建筑,但对于庞大的修缮费用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在对传统村落的保护中还容易出现过度开发旅游的误区。梅县侨乡村一些建筑被商人开发后,风格变得不伦不类。

  当原始风景渐行渐远,当修复建筑的沧桑感荡然无存,专家学者痛心疾首却只能扼腕叹息。

  大匠的困惑

  传统工艺是传统村落保护的重要方面,但目前这一行当却是日渐式微。大量的古建筑等待修复,千方百计搜罗购买来古砖古瓦,却发现找不到精通传统建筑的匠人。往往当地已经找不到传统工匠,还要远至其他省份寻找熟悉这种建筑风格的匠人。纪师傅就是尤溪县从浙江请来的传统工艺人,他的手艺令两位教授赞口不绝。他不仅修旧如旧,风格和谐,而且在细节上的功夫也做得非常到位。在好多新修复的房柱上用毛笔写着建造日期和工匠名字,这样传统记忆形态特征就被记录了下来。

  头戴安全帽站在烈日下的纪师傅说,现在已经很难找到学徒了。年轻人都去大城市打工了,没有人能够有耐心学习传统工匠手艺。现在福州厦门一带修理工一个小时都三四百元,而做这些古建筑修复,一天才两百多元,而且都是在偏僻艰苦的地方作业,再加上传统工艺繁琐,雕花描画等等,不容易出活,非常考验耐心和功夫。“现在的年轻人,真的很少能做到啦!”现在整个福建省,传统工匠也只余二百多人。而建水古街的修复工地上,尚还能找到年轻的工匠,问及收入,小伙子站在边陲小镇的烈日下腼腆地笑笑,始终没有回答。只是说:“传统工艺还是挺好的。”

  厦门大学建筑学院的戴教授也充满了困惑:传统村落保护与领导政绩无关,往往不受重视。设计图纸有些是学生所画,没有现实可操作性。资金走向不明,往往是投入了不少钱,却因为环节过多,监管不善,缺乏审计,资金最后都不知去哪里了。而且古建筑的招投标也不同于现代建筑,没有定额,没有标准,很是混乱。另外,还存在不少建设性破坏,出现不少古街被改造后变为死街的现象。

  没有实践的持续发展,理论也难以为继,这是张教授的困惑。理论研究囿于实践的停滞,古建保护的课题难以持续。两位教授都倡议建立古建筑队伍专家库,保护传统建筑人才。

  其实早在2012年,住房城乡建设部已经联合文化部、财政部,成立了传统村落保护专家委员会,2014年住房城乡建设部又成立了传统民居保护委员会,并开展了大量的工作,且推进力度一直在不断加强。在住房城乡建设部、文化部、国家文物局、财政部近日出台的《关于切实加强中国传统村落保护的指导意见》(以下简称《意见》)中,明确要求要尽快完善技术、组织和人员保障。省级四部门要会同县级部门尽快确定驻村专家,建立本地传统建筑工匠队伍。中国传统村落所在地要明确1名县级领导挂帅,1名懂专业的乡镇领导具体管理实施项目,1名驻村专家入村指导、 1名带班工匠主持项目实施。每个中国传统村落要指定1名村级联络员。

  美德的教育

  传统民居往往是大户世家,而且基本是书香门第,宅中所有的壁画、雕刻,书法、对联等无不反映主人的志趣、修养和节操,可以作为今人廉政和美德教育基地。河源林寨就有很多廉臣廉吏、革命志士、报国英豪的廉政典故,该地也在打造廉政文化教育基地。

  而美德教育在几乎所有的村落都俯拾皆是。“乐善不倦”“眷求惟一”等等字眼挂上门牌,二十四孝图往往以各种形式或雕或画展现得淋漓尽致。好多家训在今天看来依然充满人生的智慧。比如团山村“忍”的家训,张氏宗祠的楹联“一勤天下无难事,百忍堂中有太和”,这是其家族代代传承的处世哲学,足见修养与品格。

  现在的人们,奔忙追逐流行元素,却无暇顾及身边充满内涵与教养的传统文化。“现在最美好的东西大家熟视无睹,而以往的乡村,曾是公共文化最好的地方。”广东工业大学的教授朱雪梅感叹。

  农民的心声

  住还是不住?守着祖屋的村民们对传统村落的看法不同于政府、专家、商人。他们扎根土地,没有文人对农耕的浪漫想象,也没有距离产生美的城里人对乡村的玩味与调剂。在大部分农民眼中,乡村居住条件差,村民收入低,孩子上学难,老人就医难。

  在苍台村,整个村子里要找好久,才能找到一个有抽水马桶的人家。村子里到处飘满了猪粪的味道。我们问一个坐在屋门槛上刨木花的屋主,他说一家五口一年的总收入才3000元。房间非常暗,进屋后要好一会儿才能看清陈设。这样的房子不改造,谁愿意住呢?在条件稍好些的桂峰村,坐在村口的老太太满口方言地告诉我们,儿子在县城打工,但她自己仍然希望住在老房子里,希望村里搞旅游发展经济。而更多人选择的是逃离而非回归。厚丰村里正在给孩子喂饭的年轻妈妈语气充满抱怨:“谁愿意住老房子呀!条件这么差!”在苍台村,一群即将20岁的彝族小伙子坐在昏暗的土掌房里看电视,虽然土掌房冬暖夏凉,但年轻人异口同声表示想住新房子。而那些坐在教室里的乡村孩子,她们望向窗外的眼神,让人永远不能忘记。她们,一定也想早点走出这没有尽头的重重大山吧。重返乡村,重建乡村,仍然显得那么遥远。

  城镇化的车轮飞驰而过,逆城镇化的脚步,显得步履维艰。守望传统村落的他们留下来了,但必须面对土地秩序、乡村规则和市场逻辑。在尊重土地、顺应乡土传统之外,如何合理地分配利益?团山村的张立永老先生,是张氏传人,也曾是一名校长,76岁了依然思路清晰,他说,要保护传统村落,必须调动三个积极性:政府,社会资本,农民群众。现在最重要的是调动农民的积极性来参与,因为农民才是这些房子的主人。团山老百姓现在还没有给这些房子当过家。每年一平米两元钱的补助,对于群众来说,如同鸡肋。老百姓没有得到合理的利益分配,很难有保护的积极性。村里的负责人解释说,本地产业发展水平低,经济落后,资金筹集渠道单一,投入不足,保护难度大,但年底会出新的规划方案,到时会有资金补贴和保底数字,情况会有改善。福建的两位教授和朱教授也一直呼吁,要让农民最大获益,要自下而上调动农民的积极性来保护传统村落,这才是根本。

  明天的村庄

  未来的传统村落何去何从?保护,义不容辞。无论如何,“保下来”是第一位的。如何保下来?我们到底缺什么?理念?资金?传统匠人?近日出台的《意见》可谓恰逢其时,提出“见人见物见生活”,对各项亟待加强的保护工作均给出了及时、全面、理性、智慧的回答。

  在《意见》中,首先要求严格执行乡村建设规划许可制度。要求抓紧做好中国传统村落保护发展规划审批工作。乡村建设规划许可应根据审批通过的保护发展规划确定的传统格局、建筑风格、外观形象、建筑材料、色彩等规划条件核发。住房城乡建设部、文化部、国家文物局、财政部将对保护对象实行挂牌保护,严禁拆并中国传统村落,同时安排驻村专家在传统村落项目实施期间入村督导。

  《意见》还明确,四部门将建立专家巡查督导机制,加强项目实施的检查与监督。四部门将组织传统村落保护发展专家委员会及工作组专家分片区巡查传统村落各类项目。建立中国传统村落保护项目管理系统,实时跟踪每个项目的实施信息。开通中国传统村落网站公开举报电话、邮箱和微信平台,接受公众对各类破坏行为的举报。省级住房城乡建设、文化、文物、财政部门每年2月底前将保护项目实施情况汇总报送四部门。

  在旅游开发上,《意见》作出了更加理性和长远的保护规定。在传统村落内开展旅游和商业开发类项目要坚持适度有序原则,反对整村开发和过度商业化,加强村落活态保护,要让传统村落见人见物见生活;支持开展传统民居产权制度改革试点,鼓励社会力量通过捐资、投资、租赁等多渠道参与中国传统村落保护。

  除了旅游,保护中还要积极进行其他模式的探索,合理选择发展模式,因地制宜寻找保护与发展的平衡点,为村落提供“自我造血”的动力与活力。民间资本的进入要尤其小心谨慎,政府要给予引导和规范。“做这项工作,最要紧的是不能急功近利。”几乎每个专家都会这样说。

  尤其不能忽视的是,在保护中要致力于乡村精神与文化的传承。要想真正让村民自发自觉地保护传统村落,不仅要有物质补助,还需要恢复乡土的尊严和自豪感。侨乡村南华又庐的80岁老人对于潘氏祖居的打扫维护也很尽心尽力,他并未有任何报酬,只是出于保护族人财产的荣耀与自豪感。其实,即使建筑与民居被不可抗原因而摧毁,但非物质文化遗产依然可以留存与传承。正如广州工业大学的朱教授所说,村落中的老人是历史见证者,要请他们讲述历史,然后梳理分类,把破碎化断裂化的东西粘连起来,留给后人一个完整的历史文化根脉。要把历史带到新村,新村规划时复制记忆性元素和基因族谱,不管走到哪里,都找得到自己的根。在今天,书院会消失,绣楼会消失,花园会消失,但祠堂很难消失,它是凝聚乡愁记忆的地方。

  乡愁,是对传统乡土价值的认同和追求。对传统村落的保护,是对即将沦陷的故乡的拯救,是消弭城乡裂痕,是适应乡村逻辑和规则。它不是一场刻意乡愁的旅行,不是一场众声喧哗的做秀跟风,不是官方的一时兴起,不是学者的心血来潮,不是城市文人对乡村田园牧歌式的意淫与想象,而是我们每个人从心底里尊重历史,传承文化,善待自然,不忘祖先,理解人伦,是现代中国对古中国的深深致敬——让传统优雅地活在当下。